
1905年,母亲诞生于中国一个农村。外婆是个封建时代的牺牲品,因为她不能为他们的家族生下男孙。头三胎都是女儿,生一个哭一个,到了第四胎又女儿,外婆狠起心肠,从炉灶里拿了一把火灰,盖在初生婴儿脸上,想结束自己的骨肉的性命,不愿看到多一个女儿在人间受苦受难。幸亏这时外公的妾(通称阿婆)发觉小婴儿哭声突然停止,进入房中,及时救起。因为生不出男丁,外婆得不到家翁,家婆以及丈夫的体谅,终日以泪洗脸,最后导致双目失明。
母亲12岁就有人来相亲,据说当时她每天坐在牛背上,在村里母牛,皮肤晒得黝黑,头发稀稀落落。媒婆为了赚钱,不让我祖父走进观看,凭她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祖父,亲事就讲成了。母亲17岁就嫁过门。
母亲出身贫穷人家,针线细活全不会,连煮饭烧菜都笨手笨脚,相貌又丑陋:额头高,眼睛凹陷,鼻子小扁,更糟的是一口暴牙。一进李家,就惹恶家婆厌恶,处处看不顺眼,甚至警告她不能抬头正面看丈夫。母亲做错事,祖母就叫父亲打骂她,听说,有时,父亲不忍心,但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,只好在房里敲打其他东西,以消母亲的气。后来祖母硬逼父亲把母亲“拖”出去。当时“拖”就是把媳妇嫁给那些孤苦伶仃的鳏夫或乞丐。一向怕老婆的祖父,在这个问题上,忍无可忍,他对祖母说:“媳妇没有做越轨的行为,我们把她拖出去,有欠公理,倘若亲家上门评理,我们怎样向相亲交代”。在祖父保护下,母亲才不致于逼上末路。
更不幸的事紧接着降临到母亲身上。母亲嫁过门后, 家婆老来得子,虽是第三个儿子,也乐开怀。母亲第二年生下大哥, 本来长孙在家里是备受重视的,可惜生不逢时,祖母对长孙不理不睬。有一回,祖父抱着小叔去散步,邻居开玩笑说:“抱孙子啊!恭喜!”祖母对这样的玩笑大为不满,更讨厌大哥。
母亲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,痛苦不堪,挨打受骂时,就把大哥当出气筒。有一次,大哥又无故被母亲严厉打骂,一向胆小怯弱的大哥, 被逼到了极限,那天,他逃离家门,逃出村外,打算不回这个家了。第二天,祖父赶紧派人到村外把大哥找回来。这件事令母亲非常懊悔和指责。
日本投降后,中国内战开始,父亲带着四个孩子到南洋,在新加坡先后生下三哥,我和弟弟。生活非常拮据,一家九口住在一间租赁的小房间里。
母亲由于操劳过度,身体非常虚弱。在四十多岁时,已经开始患病,也没有正式看医生,只吃些中药。据说是女性经期的问题。有一回,我看到母亲站在客厅,突然鲜血从她的裤子沿着大腿流下来,一直流满地。母亲脸色苍白,但还是坚持站在那里。后来,我们才知道她早已经患了绝症-白血球病症。后来,她嘴巴内外常溃烂,痛苦不堪。病情一直拖到一天晚上,母亲连水也喝不下了。哥哥决定把她送进中央医院。入院第三天,医生便证实她患了绝症,要我们让她出院,要不然就留在医院当实验病人。一个月后,母亲终敌不过病魔的摧残,离开人间。
在我人生的黄金岁月里,我的家庭就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。1956年7月7日我的母亲患了血癌,突然病逝,享年51岁。母亲心地善良,年轻时饱受家婆虐待,南来后儿女成群,父亲收入微薄,生活贫苦劳累。后来家庭经济虽已改善,可是父亲天性寒酸吝啬,母亲一生从没享过一日清福,临死前一分私房钱也没有,我们没有机会回报她养育之恩。更令我悲伤的是临终前,她对大姐说我“不懂神也不懂鬼”。大姐后来告诉我时,我很难过,母亲知道我还很不懂事,很不放心,那年我才15岁。当她在医院患了绝症时,家人没有一个人告诉我,我常游泳后,头发还没干,就轻轻松松地跑到医院去看妈妈。直到有一天下午,我一个人在她身边,妈妈突然告诉我:阿姨(我们叫妈妈“阿姨”)要死了。我马上说:不会的!不会的!妈妈苦笑之后就不说话了。那时我才发觉原来母亲病情严重,很快会离开我了。